那个开朗的女孩走了,留下6页日记


一对父母,亲手找到了自己女儿的尸体。

那是在10月29日上午,每天十几个小时寻找着女儿的刘兵和张霞夫妇,终于在四川省泸州市合江县赤水桥附近的一截江段边上,他们找到了失踪5天的女儿——一具浑身浮肿、泡白的躯体,漂浮在河面上。

女儿小悦念初二,还有一个多月才满14岁。警方初步调查的结论是:排除刑事案件可能。


发现小悦尸体的河滩

其实早在女儿失踪那天(24日),在派出所里,夫妇俩见到了小悦的班主任牟老师,还有半个月前被他没收的小悦的手机,以及一沓6页日记,从10月8日记到16日,“现在看来,就是遗书了。”刘兵说。

他们接受了女儿自杀的事实。

遗书里,一个夫妇俩完全不认识的女儿浮出水面。小悦倾诉道,进入初中后,自己的快乐更少了,对于结束生命这件事,“渐渐地想要速战速决了”,她想去到天上,“在那里陪齐天大圣了,就不再回来了”。

女儿究竟为何去死?把“遗书”里的每一个字拆开来分析、研究,在四五个不吃不喝的日夜,刘兵和张霞依然找不到答案——他们相处了14年的亲生女儿,和那个投河自尽的小悦,真的是同一个人吗?

11月初,合江正在缓慢入冬,寒气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四川盆地。3日中午,在一家临江的家常菜馆,南风窗记者第一次见到了刘兵与张霞,这顿午饭,也是夫妇俩这四天以来进食的第一顿饭。

夫妇俩都瘦小得厉害,是人群里很难被注意到的体型,张霞的眼眶随时随地准备泛红,刘兵看上去要相对冷静些。不过,很多话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,“你要是当了父母,就会晓得的。”


刘兵又走了一遍在江边寻找女儿的路

11月11日,小悦被送到了笔架山殡仪馆,在这之前,她一直被放在县殡仪馆,一天花费380元,刘兵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,“看看她”。张霞给女儿买了新衣服和鞋子,一直放在那儿。

水面上的女儿

对于夫妇俩来说,发现女儿的那个早晨,像一个不敢记起的梦。

当得知女儿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赤水河江段后,连续四天,夫妻俩都集中在河边找人。实际上,从第一天开始,他们就在心里做过最坏的打算。刘兵老家有个迷信习俗:若人在河里淹死,找不到尸首,可以放些芭蕉叶子到水里去,人会自己浮上来的。

他们照做了。

兴许是巧合,29号早晨,夫妇俩照旧四五点出门,找到了8点左右,他们在河边遇到一个相熟的农妇,对方知道他们在找孩子,便没有多行寒暄,继续插秧做着活。

然而,当刘兵和张霞走到六七十米的时候,农妇忽然扯着嗓子喊起来,“这里像是有个孩子!”刘兵回忆,“她喊的是我的小名,我就知道,不对劲。”


刘兵推测,女儿就是从这里走下去的

刘兵与张霞几乎是半滚半爬地走过了那几十米路,隔着十二三米远,看见浑浊的河面上漂着一个人头,下面连着一副身体,穿的是女儿失踪那天穿着的牛仔外衣、黑色运动裤,白色波鞋。

刹那间,张霞一着急,就要往河里扑,她想去抱住女儿。雨水也是在不知觉间下大了,泥泞、杂草裹挟着女孩的尸体,陷在淤瘫上。

乡民报了警。

经鉴定,合江县公安初步调查排除了刑事案件。

时间倒推五天,10月24日星期日,下午2点左右,刘兵开货车送女儿去合江中学,那距离村子大概5公里路。这一去,竟成永别。

合江中学是合江县排在第一梯队的顶级中学,刘兵一家与多名当地人士都说,那是当地的“名校”。该校包含初高中,初中三个年级各有6个班,都属于“科创班”,类似尖子班,由全县小学毕业考试里靠前的300名学生组成。

就读于合江中学初二科创班的小悦,一直是刘兵和张霞的骄傲,放眼全村,和小悦考上同一所初中的,再也找不出第二个。


合江中学校门口

10月24日那天,小悦刚到学校没多久,2点半左右,张霞接到女儿用宿舍座机打的电话,请求妈妈为自己请一会儿假,她说自己要出学校去“拿东西”,但具体要拿什么东西没细说。

张霞说,“如果是重要的,我去给你拿。”那时他们以为,要跟班主任请假,会比较麻烦。

小悦遂改口说,算了来不及了,“你不要跟我们班主任打电话请假了。”

张霞没想到,这通电话会成为母女俩的最后一次通话。

下午6点30分左右,刘兵接到小悦班主任牟老师的电话,称小悦没来学校,刘兵立刻意识到,女儿失踪了。

刘兵与妻子张霞急忙赶到学校,向校方要了监控,看到小悦是在下午3点01分走出宿舍的,她两手空空,穿着一件牛仔外套、黑色运动裤与白色运动鞋,走出学校大门后,消失不见。


就是从这户人家的监控发现的小悦行踪

当晚,夫妻俩就徒步围绕全县开始寻找女儿。晚上11点左右,班主任牟老师打电话告诉刘兵,说在小悦宿舍床上发现了一沓给母亲的信,一小时后,牟老师拿到派出所来,但刘兵与张霞见到的是A4纸复印版,从10月8日到10月16日,共计9天的信件,形如日记。

看到女儿在日记里第一页开头就写“很抱歉我坚持不下去”“早在几年前就有了这样的想法”等句子,刘兵脑袋里立马“嗡”地一下,他反应过来,事情的严重性,也许没有失踪这么简单。

夫妻俩立刻扑出去找人,当天找了整整一个通宵。接下来的五天,他们每天早上四五点出门,凌晨一两点回家,把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合江县每一家餐厅、便利店、公路道路,每一处可能有公共摄像头的地方都找了遍。

然而到了29日凌晨一点,校方才终于在赤水河边上一户农妇家中宽带配备的摄像头里,看到了小悦的身影。

那是在24号下午,小悦离开学校后的40分钟,她只身一人,行至赤水河边,拐入一个细窄的石阶,匿入盲区。15点41分,她从画面中彻底消失,没了影。


监控拍到小悦独自行至赤水河边公路

整整40分钟,女孩只身穿过城区,进入城郊公路。这期间,是怎样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?刘兵和张霞不敢想象。


小悦最后两天的日记都在重复一句话

陌生的女儿

“亲爱的老妈:哈喽啊!很抱歉我坚持不下去,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,但我一直在安慰我寄己,比如说:我还没有游、吃遍全世界嘞;我还没有考上大学嘞;我还没有成年嘞……但是,渐渐地,我发现这些仿佛我都无所谓了,而后我又想初中毕业以后也不迟,万一你们不习惯了呢?就先让你们在我初中不在家时习惯一下吧。于是我劝着自己顽强地生活到了现在。”

小悦在8号的第一篇日记里这么写,透露了好几年的轻生想法。但13年来,父母未曾察觉到女儿有半点情绪低落,那几天,刘兵带小悦去家背后的笔架山玩,小悦还帮爸爸打理鱼塘。

根据小悦的日记,选择赤水河似乎不是偶然,她在17日的日记里提到自己曾到过长江边:“我沿着江边从新公路走到了桥下,这一路上,我看到了很多,也经历了很多,但那水却出奇地暖和。”

24号中午13:36分,小悦在QQ里写下一条说说:“时间到了,我也该走了,虽然我知道你舍不得我,但是我也还是必须走了,再见。”


下午3点左右,小悦的亲姐姐小嘉看到了这条说说,但她“没有多想”,因为妹妹经常在星期日返校前发一些类似“不想去学校”“要走了”之类的抱怨,小嘉并不觉得异常。

8号到18号的日记里,小悦抒发了不少围绕学习压力的负面情绪,这个13岁的女孩用一些网络流行词如“鸭梨”“偶”“寄己”等,埋怨“上厕所是浪费时间,作业不会写就睡觉是对学习的不重视……我感受到了机械化教育,就仿佛我就是一台机器,只要给了电,就要工作,还要二十四小时,无止息地工作,工作还不能出一丁点差错。”

作为全县最好的中学,合江中学的课程强度相对的高:初中部每天晚自习要到9点20,每周上课六天半,周日早上下课后休息半天,晚自习前必须返校。根据南风窗记者在校内走访询问,该作息初一也不例外。


念初二以来,小悦在QQ里数次抱怨学习压力

不过,一名初一年级的走读学生告诉南风窗记者,周六、周日上课,原则上是为了让住校生一起自习,逐渐地“走读生也跟着一块儿了”,这才变成外界熟知的“一周七天都有课”

在南风窗记者采访的5名初中部学生中,一名初一年级的女孩表示,“作业有点多,但可以接受。”一名初二6班的学生称,对一周六天班课、每晚到九点半的晚自习“习惯了”。

在小悦父母的印象中,女儿从来没有为学习叫过苦。由于鱼塘与农活繁忙,张霞又在厂里工作,夫妻俩平时未放太多心思在注意女儿的学习上,当然,这也因为小悦在学习方面从不让父母操心。

小学六年,小悦似乎不怎么费力就能次次考到全班前十,念了初中也保持中上,在家时,刘兵和张霞没见过小悦因为写作业熬夜。

他们很少给女儿压力,刘兵还常宽慰小悦:“你就算考你们班里最后一名,放在全市也是靠前的。”

不过,约半年前,小悦表达过想走读的请求。当时,刘兵和张霞答应她,再坚持半年,下学期,张霞的工厂工作也许可以调迁到合江县里来,到时候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和女儿一起住,让女儿走读。“她当时也说‘好’”,刘兵说。

小悦是去年读初中才开始住校的,好巧不巧,正好被分到学校里最大的宿舍,30来个学生一间,卫生条件似乎也不那么好。小悦出事后,张霞在家里又发现女儿留给自己的一页信,提到学校宿舍,“虽然我不怕蜘蛛这些的,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忍受它们从天而降到我身上,我也并不喜欢那么小的窗,而且感觉浑身不自在。”

根据南风窗记者走访,校内一名初三学生小笛表示,学校的确有一栋根据从前某体育活动中心改装的宿舍楼,名叫“慎思楼”,最多时住着30多名学生。

小笛初一初二时在大宿舍住过,她回忆说,“不仅有蟑螂,老鼠都有。”冬天洗澡没有热水器,只有生活老师自己烧的水,而且她那时所用的洗澡间还是没有隔板的大澡堂。

姐姐小嘉有一次听到小悦抱怨过宿舍,她的床位在一个靠门的位子,“她不喜欢床铺对着门上方的透风窗,说自己换衣服什么的都容易被外面看到。”小嘉告诉南风窗记者。

在9号的日记里,小悦表示,入秋以来,她每晚都要对自己说:“有什么可难过的,不过就是一些人,一件事而已,为它们落泪,值得吗?……但那一些人与那些事真的毁了我太多的温柔。”

“那些人”“那些事”指的究竟是什么?这成为小悦父母永远无法追问的事。

他们对女儿负面情绪的了解,不过是只言片语。小悦与班主任似乎不对付,在姐姐小嘉给出的一张聊天记录里,三月份,小悦曾抱怨过班主任,“对他无语”。


小悦与姐姐的聊天记录

10月8日,小悦的手机被老师没收,那是刘兵给小悦买的一款200多块的按键“老人机”。10月22日放月假,回家后的小悦告诉刘兵,手机被收了,刘兵就要打班主任的电话,但小悦反对:“你千万不要和我们老师打电话,我和他交流不下去。”


小悦2021年10月8日的日记

刘兵现在想起有点后悔,“当时要是打电话问问,说不定能多知道些女儿在学校的情况。”


合江中学教学区的牌子,提示学生们不可使用手机

刘兵满脑子里只是猜想。但他与牟老师的聊天记录停留在28号中午,从29号小悦尸体找到的日子,一直到今天,刘兵也曾尝试联系牟老师,但电话已经打不通,微信也被拉黑了。


刘兵与牟老师最后的对话

南风窗记者试图联系牟老师,但截至发稿,仍未能接通电话或得到回信。

班级家长微信群只有张霞加了进去,但在11月2号那天,张霞发现自己被移出了群聊。

合江中学校长万清海曾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:小悦平时表现不错,成绩也不差,心思缜密、感情细腻,是老师们眼里的“乖乖女”。

至于学校里的其他情况,合江县派出所在对老师、同学进行走访调查后口头告诉刘兵夫妇,“没发现有校园霸凌的发生,也没有早恋或同学打骂的情况。”

开朗的背面

刘家在合江县南部公路边上一个村落里,背靠笔架山,距长江不到三公里。从公路缺口走下去,还有几道细窄陡长的弯坡,刘兵一边走一边指着旁边的樟树林与养鸡场,他告诉南风窗记者,“为了供娃读书,她妈专门整了个养鸡场,也要糊口呀。”他的鱼塘这两天空旷冷清,没人来钓鱼,也没人看管。

小悦和姐姐小嘉的卧室还维持着原样,买来还没用过的电视屏幕、感冒药盒,作业本散落在书桌上,表面铺着细尘。


小悦用过的书柜和书

找到小悦第二天,小嘉从成都回到家,进了家门,却不敢上楼,楼上是姐妹俩从前的卧室,一切发生得太突然,她和父母一样难以面对。

各自念大学与初中后,小嘉与小悦很少见面,姐妹俩上一次在一块儿还是暑期单独去外婆家里玩,小嘉笃信,当时的小悦“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”,没有半点负面情绪,“我们两整体来说都还是比较开朗的那种,但她(小悦)对不熟的人可能安静一点,熟起来就话很多。”


小嘉和小悦姐妹俩的合照

妹妹的成绩比姐姐好,小嘉认为,这也导致小悦从小背负着更多期待与压力。“小学几年基本都是班上前几名,但到了最好的初中,可能没那么拔尖了,也许多少会有点挫败吧?”

小嘉记得,六年前,自己中考时没考好,只能读职高,小悦还半开玩笑地安慰她:“我也想去读职高呢。”

刘兵则坚信自己和两个女儿相处得“就像朋友”,他叫大女儿“熊大”,叫二女儿“熊二”,小悦的微信头像也是《咱们裸熊》里的一只大白熊。

刘兵常对女儿们说:“这鱼塘、农场,以后都是你们的。”女儿们嘻嘻地开玩笑:“那你把鱼塘收费的二维码换成我们的咯!还要转一遍钱多麻烦。”


刘兵的鱼塘

但是,那个经常笑脸的女儿或者妹妹,却在日记里哭诉道:“有人说,现在的孩子内心都太脆弱了,经不起考验,但他们又真的以对孩子的方式对待(我们)的吗?”

有人猜测,会不会是家庭压力导致女孩走上了绝路。因为小悦在8号第一篇日记里开头第一句话写道:“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了”。

“几年前”是具体哪年?与什么事情有关?

刘兵提到,2013年,因为与妻子的一次口角矛盾,冲动之下,两人的确到民政局去办了离婚证,但考虑到两个女儿分别才10岁与5岁,便没将这件事告诉她们,邻里乡亲也都不知道,夫妻俩依然住在一起,“事实上没有离婚”。

“爹妈稀奇(喜欢)得很哦。”住在刘家坡上的谭小莉记忆中,刘家小女儿是全村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“学习从来不用大人操心,肯做活路(四川方言,意“事情”),平时看到也爱笑。”

年长小悦2岁的同村好友萍萍上次见到小悦是在一个月前,“我们一起去县里上学”,但直到11月第一个周末从学校回来,拿到手机,萍萍才得知小悦已经离开了。“完全不敢相信”,萍萍表示,她认识了十几年的小悦一直是“很开朗”的。


小悦小嘉房间内,还没拆封的新书

在小悦舅舅张干眼中,小侄女小时候有点好动,活泼,从五六年前开始,上了学后“好像一下子变得很懂事”。

今年暑假,小悦回到江西外婆家,小姨张美带两个侄女去城里玩,“那时也没发现她(小悦)有任何异样”。吃好喝好一周多,小悦恋恋不舍,但彼时成都疫情严重起来,刘兵叮嘱女儿们早点回家,要是后面被隔离就不好了。

那次回到家后,小悦、小嘉怨声连连,埋怨父亲让她们回来太早了,小悦高声喊了句:“你管我们好久回来?”一怒之下,刘兵在她脸上拍了一巴掌,力量并不重。当晚刘兵就后悔了,他找到两个女儿道歉,也获得了她们的谅解。

刘兵印象中,女儿们从小到大,被打骂的次数不超过三次。相比起姐姐,小悦更习惯一个人生闷气,“所以也不敢对她太凶”。

与小悦从小到大的闺蜜张倩告诉南风窗记者,她认识了六七年的小悦是一个“活泼开朗、爱笑爱说话、挺独立”的女孩子,她俩常常周末一块约着玩,“基本每天都是她(小悦)约我。”


小悦的闺蜜张倩

不过,事情发生后,张倩才知道,小悦在学校里经常独来独往,“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有说有笑的,所以我对她在学校里面这些事还挺疑惑的。”

15、16日的日记里,小悦的轻生意图已经相当显现,她连续两天留下了一样的话:

“天还在下雨,我还在等待/期盼,等待着星期天的到来,等待着自由与解放的到来。”

看着一页一页的日记,在父母的眼里,十多年的女儿竟变得陌生。那个开朗爱笑的小女孩,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崩溃。当她的异常表现出来时,父母亲友都开始寻找她,而她已走到赤水河边。

小悦离开了,但更多像小悦一样的孩子,他们内心的隐秘角落需要更多外界的光亮,怎样穿透孩子伪装出来的开朗,看见他们的无助,当成为家长老师等成年人的课题。

(部分人物为化名)

作者 | 南风窗高级记者 肖瑶

编辑 | 向由

排版 | 茜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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